这辈子喝过的茶,不少了。西湖龙井、君山碧螺春、嘉竹雀舌、云南普洱、安化黑茶、阿里山高山茶……还有我老家的金井绿茶,都是好茶。我平时喝茶,基本为了解渴,很少韵味。茶禅一味,我以为不渴即是禅。直至到了福鼎,邂逅白茶,方深味《神农·食经》中“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的真意。
禅宗中有“一花开五叶”之说,祖师达摩为“一花”,后来因教义有别,发展为沩仰、临济、曹洞、法眼、云门五大门派。茶异曲而同工,可谓“一树发六枝”。茶本一也,唐代陆羽所言“南方之嘉木”——树如瓜芦,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叶如丁香,根如胡桃,由于各地制茶工艺不同,派生出绿茶、红茶、青茶(乌龙茶)、白茶、黄茶、黑茶六种。
我在长沙乡下见过制茶。妇女们把茶叶从山上采回来,先用锅炒熟,再用手揉,用脚踩,然后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干即成。白茶不是这样的,它简单到只留下一道最自然、最原始的工序:晒。只此一招,即让白茶脱颖而出,成为茶中素面朝天的名姝。绿茶不发酵,但须杀青、揉捻;红茶、黄茶和黑茶都是发酵型茶,青茶半发酵。唯有白茶,不杀青、不发酵、不揉捻,更无须置锅生火,于是得以保留其清郁淳厚的原生态,它也成为诸茶中唯一可以隔夜喝的茶种。
白茶,是葱茏茶树一个优雅的梦,是丁香般叶片得以寄托的情思,是娇嫩青芽奋然一跃的理想境界。
7月26日,我们到福鼎的第二天,荣敏与应杰领我们游太姥山,行程紧,路途远,但应杰兄巧妙安排了两场茶局,便将疲乏、干渴消解于无形。长沙今夏酷热,我去福鼎前本已上火,咽喉红肿疼痛,行包中特意带了银黄颗粒数袋。不料长途跋涉几千里,路过天下第一火炉福州,来到福鼎又在太阳下暴晒,喉咙反而痰化痛消,畅通无阻了。
半上午,在白茶山品方家私茶。陆羽的《茶经》透露“永嘉县东三百里有白茶山”,陈橼教授在《茶叶通史》中说:“永嘉东三百里是海,应是南三百里之误。”永嘉南三百里在哪里呢?就在我们喝茶的地方:太姥山中的白茶园。我们下车后,正好碰上几位妇女在摘茶,我们也跟着摘了起来。不过,我们摘茶不为摘茶,而是为了拍照。这里的主人叫方守龙,身瘦,脸长,不苟言笑,自署茶人。方家私茶很是缠舌,味蕾在与茶香的厮磨品咂中,蓦然将日子拉长,让人感到一种世俗的悠闲与快乐。
临近中午,到了白云寺。住持长净法师别开生面,将我们引入寺前凉亭中,升火烹水,温壶烫杯。他爬上阁楼,拿出一包2008年寿眉。虽然藏了五年,但其色泽碧翠,芽头茁壮,白毫如银,的确颇像寿者之眉。啜饮之,顿觉凉风习习,打了个激凌。茶香先是充盈于口,仿佛晨岚晓雾,跃出于渊;稍作停顿,忽然像打开了一个机关,迅速溢满全身,毛细血管悉数张开,微汗漫渗,通体舒爽,恰似云收雾散,日出东海。还在回味刚才的全过程,长净法师笑着问我,如何?我答道,好茶。他说,再来!如是者七八,我觉得自己尘滓涤尽,好像换了一个人。再游山时,身心强健如松,脚步轻快如风。
7月30日晚,荣敏和应杰又带我去桐江边的茶室一条街。饮茶需以名言辅佐。荣敏的名言是:“一杯茶的背后,是一个故乡。”辞采斐然中,深藏一颗素朴、赤诚的心。应杰的名言是:“我喝茶是为了饮酒,饮酒是为了喝茶。”不愧是饮中高手,打通茶与酒,大振精气神。我的名言是:“痛饮茶,熟读福鼎,方为真名士。”既然是喝茶,三人中独不擅酒的我,也必得拿出饮者的豪气。
我们先走进叶芳养先生创办的芳茗茶业。叶家乃种茶世家,芳养虽一白面书生,却是宁德市“十佳制茶能手”、国家中级评茶师,国内很多文人墨客都向他拜师,学习茶艺。叶芳养致力于培育真正意义上的有机茶,即无污染,纯天然,不使用任何化肥、农药、植物生长剂和食品添加剂。他说,种茶要有洁癖。洁癖到什么程度呢?不仅要远离城市,还要远离公路,远离生活区,甚至远离农作物,因为人们在给农作物打药施肥时,很可能会溅到茶树上。他认定青山秀水育好茶,2005年投入大手笔,承包大嵛岛上所有茶山。咦,难怪,白天我们在大嵛岛天湖边看到的那么整饬、漂亮的茶园,原来都是叶先生的芳茗啊!
接着到了品品香。应杰兄说,品品香的规模在福鼎称得上茶业老大,目前全国有一百多家连锁店。我们品尝品品香品牌中最高级的“花香白茶”。茶未入口即有兰香弥散,不,这是一些近似于兰的极其轻微的香气,它们并不扑鼻,而是绕着你的鼻子施展凌波微步,让你不自觉地去捕捉它,可正待入鼻,它忽啦一溜,又滑开了去,这是我见识过的最俏皮的茶香。可喝它的时候,头泡有如紧缩的花苞,让你觉得喝起来不如闻起来香;二、三泡如同蓓蕾初绽,香芬渐浓;四、五泡则仿佛群芳怒放,争妍斗奇,让你拥有一个舌尖上的花园。
出门,去瑞达茶馆的路上,我口里还分得清在芳茗茶业喝的白毫银针的香味和在品品香喝的花香白茶的香味,它们于方寸之地周旋缱绻,谈笑风生,却以惊人的辨识度,拒绝被人混淆。
在瑞达茶馆请出的是三年白牡丹。白牡丹,茶中尤物,正面绿,背面白,叶脉微微泛红,夹于绿叶、白毫之间。虽有绿、白、红三色,却既不艳,也不媚,而是青天白地,各安其位,浑然一体,透出丰满、成熟女性的风采。如果把芳茗的白毫银针比作清丽脱俗的村姑,品品香的花香白茶比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白牡丹则无疑是身著旗袍、气质超凡的贵妇人。
翌日早晨8点,与荣敏、应杰兄握别。荣敏赠我一袋大黄鱼,应杰送我两饼白茶。我说,我就不客气,把壮士和美人一并带回去了。荣敏笑着说,请兄饱餐壮士、细品美人。福鼎,这个祖国版图上一块小如蝼蚁的边地,迅速成为我内心一处最为重要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