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福鼎市岚亭村,有三口水井。最著名的是位于船避山下的鼎楼井,一米见方,三米多深,井壁由石头砌成,井底布满一层金褐色的沙子,井沿和周围是灰白色的三合土,坚硬而古朴。井台上方还有一个神龛,供村民们逢年过节时烧香感恩。
据老人说,这井历史悠久,中间修过几次,因为没有立碑,具体是何时、何人所建所修,无从查考。他们还说,鼎楼井的泉水是国家级风景名胜太姥山挤压下来的山泉水,我信!因为家乡就在太姥山下,而且那泉水力量大,汩汩翻涌的水柱达数十厘米高,常年不竭,堵也堵不住。记得有一年,天旱,田地龟裂、草木枯黄。因为有了这口井,家乡的粮食和果蔬没有绝收,让许多外村的村民羡慕不已。
最奇特的是,那泉水比起其他的井水,显得格外冬暖夏凉,温度似乎相差了好几度。夏天,它是上乘的降温饮料,一瓢下去,透心地凉;寒冬,到处结冰,那水却使劲冒着热气,劳动归来,到井边洗脚,温度刚好合适,像调好的热水器里流出来似的。
跟所有古老的事物一样,鼎楼井也有优美的传说。据说,上世纪初,村里有一位穷小子摸黑去挑水,远远听到两位老人在水井边聊天。白胡子老人责怪说:“我跟你说嘛,这里的水在福建是最好喝的,你还不信!”黑胡子老人应道:“刚才在福州喝的水也不错啊。”白胡子老人辩解说:“不错是不错,但没有这里的水独特,一到端午节,这里的水不仅可以治病,还可以美容养颜呢,而福州那口水井,就没有这功效啦。”穷小子听到老人对话,知道自己遇上了神仙,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就从福州来到这里,于是匆忙前去,跪下来,死缠两位神仙教他一两招手艺,好让他谋生。白胡子看他老实虔诚,便把拐杖递给他,说:“你以后就做乡医吧,用这里的水磨这拐杖,可以治愈各种伤口和皮肤病。”话音刚落,两位老人便无踪影了。第二天开始,穷小子听从吩咐开始了行医生涯,果然药到病除,一时名声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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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让村民少得病,经穷小子宣传,每到端午节,全村人都去喝鼎楼井的“午时水”,这风俗一直流传了许多年。我小时候,从没有错过,何况父母亲也不肯让我落下一次。那里三层外三层打水、接水、喝水的壮观场面,至今还历历在目。人到中年,很多人夸我不显老,若是真的,那一定是当年喝了“午时水”的缘故。不过,家乡曾经出过不少美女和童颜鹤发的老人,倒是不争的事实。
鼎楼井给我优美传说的同时,也教会我学会适中的、人生所必需的虚荣。童年时,每天放晚学后我都要帮家里挑水。为了显示自己是男子汉,每次我都要自不量力地把水装得满满的,穿街走巷时,也总是努力做到不蹒跚、不斜肩,好让大人夸奖:“这孩子不错,勤劳,能干,有劲,长大一定是位真男儿。”这时,我就会更加挺起腰板,更加神气、喜滋滋地往前走。这虚荣,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成为我人生的动力之一。
鼎楼井又是一位大慈善家。上世纪70年代,家里人口多,穷得叮当响。为维持生计,母亲从一位浙江人那里学会了制作汽水,用的就是鼎楼井的水。把水烧开,让它变凉,再用纱布过滤,加上香精、糖精,装瓶,放进苏打,压盖,汽水就做成了。然后,由我和我的姐姐挑到周边村庄的小卖铺里批发,或到田间地头里直接销售,换来全家人的衣食住行和我们几个孩子的学费。现在想来,当时,还好用的是鼎楼井的泉水,清冽甘甜,不易腐败,没有出过一起食品安全事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也许是它给我许多快乐和实惠的缘故吧,对于鼎楼井,我一直情有独钟。上中学时,我到离家十多公里的镇上寄宿,每星期只能回家一次,每次我都主动请缨挑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鼎楼井。那喷涌的泉水、水井周围幽香水草、独特的田野风光,以及那块平坦的三合土,都让我念念不忘,以致作文时,多次写到了它。每次到水井,我总喜欢在水井边上的矮墙上仰面朝天、静静地躺上一会儿,看山、看云,看飞过蓝天的雁阵,然后品咂着鼎楼井的水以及那水留给我的美好回忆,品咂着人们为什么要把离开家乡叫做“背井离乡”,而不叫“背屋离乡”“背锅离乡”之类。
我读师范和参加工作后,因为距离远,回家次数少了。偶尔回去,也都因为自来水的百般殷勤,而不知不觉地移情别恋;再加上生活的酸甜苦辣,渐渐地,居然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忘记了那井、那水。今年国庆,我回家探望母亲,突然又想起了那口井,便问母亲,鼎楼井有没有被填埋了?母亲说,填埋倒没有,不过,自从有了自来水后,水井便荒废了。
和母亲拉完家常,我便独自沿着新修的水泥小道,去了鼎楼井。走近一看,我怅然无语,眼睛变得酸涩了。神龛倒塌了,上面长满了杂草灌木,村民对水井的感恩与敬畏早已不再了。三合土也变得面目全非,像被炸开似的;井底积满了一层厚厚的污泥,再也看不到喷涌的水柱了;井壁上长满了苔藓,周围密布着蛛网;水有点发黑,散发出淡淡的腐臭,上面还漂浮着许多败叶和塑料袋,仿佛一只布满眼屎的老人的瞎眼。
凝视着这口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村民、送走一批又一批人才的古井,我想起读小学时一位老师说过的话:“水井是有精神的,它一辈子都在低处生活,清澈坦荡,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始终默默无闻地为人类奉献着,却从不索取一丝一毫的回报,做人就该像水井一样。”
默想着老师的话语,我不禁俯下身子,捡起水井里败叶和塑料袋,并用树枝清扫了井壁上的蛛网,身上仿佛压了两大桶水,要窒息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