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之前,山海之间,拜谒太姥。
雨,像是得到节气的召唤,连日不停地下着。整个太姥山岳也就浸润在连绵的雨雾中。就是登山时,依然是春雨簌簌,烟波四起,本是幽静的山路由于雨骤人稀更显寂寥。披着雨衣,撑着伞,跟随队伍踩在这样湿滑的路上,摄影变得异常不便,几次尝试,几番艰难,想起“观景不走路,走路不观景”的训诫,遂收起相机,认真登山,专心看石。
丰水季节虽登山不易,但山谷峰林也因这雨雾滋养,罩着川石崖壁少了一些狰狞,多了份水润雨泽的灵动,新枝嫩叶更是让节气唤醒,簇拥枝头,杜鹃花也开得烂漫,沾着雨露,娇颜半垂,却更显清新动人,他们一同将太姥山石紧紧装扮藏匿,以致穿梭在山谷雨帘里的我没有半点登太姥山的意识,反倒是愈加关注脚底,觉得放慢的脚印中,数不尽的传说、历史在水迹中反弹浮现:尧时老母种兰于山中,逢道士而羽化仙去,故名“太母”;《福建通志》载,汉武帝命东方朔授天下名山,改“母”为“姥”,太姥山列三十六名山之首;太姥被闽王封为西岳之神;传说因东海诸仙常年聚会于此,故有“海上仙都”的美誉……
山路盘旋,目光越过秀美的景区园林、原始的树林,就见云雾升腾处,伟岸挺拔、怪石嵯峨的太姥山将保存亿万年的身姿用最本真的方式呈现。古人赞美太姥山“云雾多变尽奇观”,其实,雨中的太姥群峰更富于神秘感,“十八罗汉岩”“仙人锯板”“夫妻峰”“二佛谈经”“金龟爬壁”……一步一景,目不暇接,仅是远远仰望,就措手不及。
雨愈下愈大,我不再遐想,加快脚步,滴水洞、葫芦洞、一线天……各种线谷、巷谷和洞穴接踵而来。因为没有同伴相携,更因为担心腰椎受伤,每到一处,我都细心目测,盘算高度,然后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躬着身,有时更是全身蹲下,双手紧紧攀附在烂涔涔的崖壁上,这样心无旁骛,行程也变得容易。出来时,我的双手湿漉漉的,甩了甩手上的雨水,用手背轻拭额头上的汗水时,我知道这一路自己走得全力以赴。
挺直腰背,回望着来时的路。葫芦洞,就没有走过几米直路,猫着腰穿洞时,虽说石壁涔涔,但将身段放柔,肌肤与粗狂凹凸的石壁熨帖时,借由石壁传来的坚定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温热的手里,让我稳稳地过洞;一线天,我看不到天,但我淋到雨滴,都说“雨生百谷”,正是播种移苗、埯瓜点豆的最佳时节,可这天幕之大,若只是几阵雨帘能瞄得准吗?我知道这雨只能密密倾泻,一线天才能分享到天降的甘露,让坚韧硬朗感受温润柔和。这是太姥娘娘的恩赐,是太姥娘娘又一批新生儿破羊水而出的欣喜,从这一线天爬出的人,都是太姥娘娘这一天产下的新生儿。享受到这一刻,与分享到一线天光有什么区别?或许更难得。
登高后的太姥与山下仰望时完全不同,近距离欣赏,景致就数倍放大于眼前,“金猫扑鼠”“玉猴照镜”“九鲤朝天”……无数奇岩怪石凌空高耸,形象必现,他们赤裸裸地兀立着,不带一草一木,却更加彰显力量。
裸露!裸露!
亿万年的风蚀雨剥,亿万年的寂寞守候,这些山石失去植被,剩下花岗内里,硬生生地兀立在东海之滨,让人双目发潮。
夫妻峰。两情若是久长时,真还需要朝朝暮暮。他们不在乎人们给他的是赞誉,还是佛界的指责,他们铁血丹心,紧紧相守,在磅礴大雨中,呵护的是风雨中相惜的艰辛的爱,而并非丽日晴天看观景的夫妻。
仙人锯板。一道道水痕流下,遥想当年,这锯板中,石裂浆流,少了这场雨,定是粉尘满天,狼狈至极,得这一场酣畅淋漓的雨,仙人该多欣喜。洒脱如仙人,也需收获,更要情趣。
金龟爬壁。金龟爬到半壁,也许抱怨这场雨,也许是欣慰这场雨,抱怨这雨一沐,石滑抹油,若不是这场雨它早一夜登天,也许是欣慰这场雨它喝到了甘露,才清醒人间比起天堂更美。
……
无法想象亿万年前的那次地壳运动,太姥山的花岗岩浆要经过怎样的挤压交融后才挺立而出,形成“石奇、峰险、洞异、水玄”四绝。但我知道,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天地之作,恰恰是隐藏在太姥山石浑然天成的石蛋地貌里。太姥山石是有生命的,同样是一块石,观者没有体会,就会东张西望地问,在哪里?在哪里?怎么都差不多?真正拜谒太姥的人,无需提醒,他们会用目光深情抚摸太姥山石的肌理,触摸它在跌宕起伏间的轨迹、力度和律动;他们总是想办法把自己融到里面,与太姥山石共同感受岁月打磨,感受风与火的洗礼,共同传唱着天地传奇。
中国古人讲究格物,就是以自身来观物,又以物来观自己。太姥山的游客一批批走过,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个景点都留下太多指指点点,好在时光的风雨总在不经意间又把这些洗涮得干干净净,今天这场雨也许就是洁尘的追忆。
继续登高时,发现有师长也来了,气息微喘,显然是跑步而来,不知为何,心中隐隐高兴,身边的人都是那么优秀,即使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起走着,也有与你同行的默契。
再登上一个制高点。雨骤停,风狂乱,吹得雨衣哗哗作响,我立马千山,看山间白雾缭绕,气象万千,看太姥山石在云中巍峨挺立,耳边回荡着师长的教诲:多做多写!成事中成就自己,你年轻,当到我这年龄再回顾人生,觉得所有经历都是财富,没有白做的东西……
风从山海间吹来,每天都感觉相同,但又总不相同,水从山谷中流出,总让人无法分辨是哪一天的水,但只要流动着总是鲜活的水。太姥山的风景永远如故,但因为看风景的人不同,而景趣也各不相同。也许这正是太姥山水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