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在福鼎和太姥山地区,随着太姥文化进一步受到人们的关注,太姥山作为太姥文化的灵魂和载体,人们对她的了解也不断加深,同时,太姥信仰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复苏。在这个过程中,一种现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即作为太姥信仰文化的核心———太姥娘娘,其“身份”在福鼎民间颇有争议,这座东海之滨的名山,她的主神“太姥”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呢?本文不揣浅陋,就此问题做些探讨,意在抛砖引玉,祈望能有大方之家再做权威认定。
太姥煮茶图
混沌初开,神曰圣姥
一直以来,有“神山太姥,海上仙都”之美誉的太姥山一直被人们认定为是一座神仙之山。说神仙之山,得先说神仙;说神仙,就先说神。神的意义有一个不断丰富的过程。其最初来源,是人类在原始社会时期,由于自身力量之孱弱和对自然之畏惧,形成了最初的自然崇拜。原始社会解体后,神的意义又从自然崇拜扩大到了一切具有超能力的事物,如“天神、地祗、人鬼”,都是值得崇拜的神灵物质。到了秦汉时期,只要对一地民众有益或者当地民生有关联的“人物”被纳入地方层面上的祭祀,就可能成为民间信仰中的“神”。
关于“太姥”,不管是最初与女娲、西王母一样有着显赫身份的神话人物,还是后来作为一位乐善好施的普通女子(被称作“蓝姑”)而最终成为一方神祗,都是以一位女神的形象活跃在太姥山地区民众的心目当中。这种活跃的存在,首先见证于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主要有以下几个版本:一说是尧帝奉母泛舟海上,突遇浓雾,迷失方向,待日出雾散之时,忽见东海之滨出现一座仙山———太姥山,遂移舟靠岸,上山游览,而帝母却留恋此山风景,乐不思归,从此栖居半云洞中,闭关修持;另一说是尧帝登山时,见一老妇酷似其母,便封她为太母,后改母为姥,称太姥娘娘;还有一种,说是老妇原为山下才堡村的畲女,因避战乱,上山垦荒植蓝,得道成仙。最普遍的一种是,尧帝时,有一老母在才山(太姥山)居住,种蓝为业,为人乐善好施,深得群众爱戴,老母辞世后,人们感念她的恩德,祀为神明,春秋二祭,后人称为太母,名此山为太母山,至汉武帝时,命大臣东方朔授天下名山,太母山被封为三十六名山之首,遂改名为太姥山。(周瑞光《太姥山神话传说和命名的启示》)
在史前文字没有完全发明和被成熟运用以前,口头传承是神话故事的主要传播方式。待有了文字之后,因为古代社会民众的文化水平不是很高,或者这个地方的文化发展比较滞后,口头传播依然有它很强的生命力。太姥山地区口头流传的传说见证了太姥作为一位古老的民间神祗,在这个地方得到了信众的普遍认同和社会的广泛接纳,而且有被不断丰富的过程。
而书面的记载,除了历代文人雅士的诗文作品,还有就是地方志和一些宗教专门书籍。我们先看元朝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对太姥的记载:
混沌初开,有神曰圣姥,母子三人占此山。秦时人号为圣姥,众仙立为太姥圣母,今人祝庙呼太元夫人是也。
按照这个说法,太姥是混沌初开时就有的神。“混沌初开,有神曰圣姥”这样的表述很像古籍对于盘古开天辟地神话的表述:“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艺文类聚》卷一引三五历纪)它符合人们对“神”的概念的界定,即认为,最初的神,是先天存在的、与生俱来的一种超越人的自然力量。上述不管是盘古,还是太姥,均为造化孕育的最初元神。的确,这座以太姥为名的山,其最早的山神就是太姥。“神仙住在山上源于中国古代以山高与天接近。”(许地山《道教史》)“在中国民间自然物崇拜形式中,对山的崇拜及对山的神灵的崇拜占有重要的位置。大自然构造成的高山峻岭、陡壁悬崖的雄伟奇观,从原始时代起便为人们提供了十分丰富的神秘想象的信仰之源。”(乌丙安《中国民间信仰》)太姥山耸峙东海之滨,苞奇孕怪,有海市蜃楼般的奇幻美景,为人们提供了足够充分的想象可能,产生太姥女神的说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道藏·仙真衍派》则把太姥和西王母牵上了直接的关系,太姥成为西王母的第三个女儿:
王母第三女太姥夫人青蚔至闽中托土以居。因不事修炼,形容衰退。后独处南闽山中调摄。西母在度索会后,念其苦行多年,乃放驾来山,顾传以九转丹砂。太姥炼而服之。太姥所居山有三十六峰,汉武改名太姥。后闽王封为西岳。
西王母就是王母娘娘,她是中国民间群体性崇拜的代表性世俗神,战国以前是神话中的半人半兽形神灵,到了汉代成为雍容华贵的女神之母祖,所以,太姥娘娘作为王母娘娘的第三个女儿,自然,他的身份也应该与王母娘娘无多大差别,都是属于民间集体崇拜的世俗神范畴,只是因为“独处南闽山中(太姥山)”而成为东南一带的区域性女神。
此中我们应当注意太姥娘娘的名字“青蚔”。蚔是一种虫子,青蚔就是一种青色的虫子。那么,太姥娘娘最初是否也像此段文字中的她的母亲、原是半人半兽形的西王母类似,由一条青色的虫子演变而来!如果是这样,就更加符合最初的神来源于远古的自然崇拜现象,由此所产生的神话中所幻想的超自然存在,即世间万物都能成神的说法。而太姥娘娘为何偏偏又是一条虫子?我们知道,“虫”的甲骨文像蛇形,原为“虺”的本字,是一种蛇,联系“门中之虫”为“闽”的说法,则不难理解这与闽地早期的图腾崇拜有关。
“海上仙都”摩崖石刻 刘定乐 摄
尧时老母,乘龙而仙
相对于《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和《仙真衍派》,宋淳熙《三山志》引东汉末年王烈《蟠桃记》关于太姥娘娘的记载,又与上述两种有所不同:
尧时有老母,以练蓝为业,家于路旁,往来者不吝给之。有道士尝就求浆,母饮以醪。道士奇之,乃授以九转丹砂之法。服之,七月七日乘九色龙而仙,因相传呼为太母。山下有龙墩,今乌桕叶落溪中,色皆秀碧。俗云:仙母归即取水以染其色。汉武帝命东方朔授天下名山文,乃改母为姥。
《三山志》为福建最早一本地方志,后代福建地方志书,包括闽东和福鼎的地方志,关于太姥的记载,基本上都引用或者重新表述《蟠桃记》的这一段文字。《蟠桃记》已经绝版失传,它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我无从查考不得而知,但从书名和关于太姥山的记载可以看出,颇具道教色彩。在这个故事里,太姥是一位得道成仙的仙人(女仙)。
这就说到“神”与“仙”的区别。“神”为先天自然之神,是先天就存有的真圣;而“仙”是后天在世俗中修炼得道之人,凡是通过长期的修炼,最终达到长生不老的人,就是仙人。正如徐杰舜所言:“神是宗教及神话中所幻想的、主宰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超自然的存在,据说正直之人死后可为神,动物植物也能成神;而仙是古代道家和方士所幻想的一种超出人世、长生不老之人,他们是由凡人修炼而成……”(《民间信仰口袋书系列·总序》)有人按照成仙的方式,把仙人分为隐居修炼成仙、服食丹药成仙、忠孝立功成仙等几种,当然还有就是综合地采用了这三种方式追求成仙的。按照以上说法,《蟠桃记》里的太姥娘娘,既隐居于太姥山中修炼,又炼丹服食,更是乐善好施、普济众生,是各种方式兼而有之而成仙的。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神与仙不同,那为什么太姥娘娘既是神,又是仙呢?或者,她到底是神,还是仙!其实这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的身份转化,即太姥娘娘有一个从神到仙的过程。诚如清康熙间出任福宁府知府的郭名远的《观<太姥山志>有感》诗中所写:“太姥由来古,才山浪得名。幻从尧代著,仙自汉时评。”战国后期到西汉,由于秦始皇和汉武帝等帝王寻找神仙和不死药,倡导了神仙信仰的兴盛,直接推动了一波又一波造仙运动。方士们和后来的道士们是造仙运动的主力,他们创造的仙人,有以下几类:神话人物羽化成仙,传说人物成仙飞去,历史人物渐入仙境,以及宗教人物成仙救世等等。(参阅黄景春、徐蒙蒙《民间信仰口袋书系列·仙》)作为仙人的太姥娘娘,不管是来源于神话人物还是传说人物,原为一位远古女神,显然是被那时期的方士和道教“仙化”了的。正如学者所言:“道家采取民间传说中底超人或神仙生活来做本派理论底例证。”(许地山《道教史》)“道教为了适应更大范围的民间需求,也努力地吸收中国民间信仰中的神祗来为己所用。”(赵李娜《民间信仰口袋书系列·神》)“道教在其发展过程中,将闽中的许多民间信仰都纳入自己的神灵系统。”(徐晓望主编《福建通史》第一卷)所以道教发展到了太姥山地界以后,太姥娘娘就被道教“改造”成为一位他们教派中的女仙,被纳入了道教的神灵体系,而且被列为道教中颇为重要的仙人。其实上文所引《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和《仙真衍派》这两本道家古籍里的两段文字,本身也是首先立足于太姥是仙的身份定位来作介绍的,只是“很老实”地交代了太姥这位仙本来是一位神,是由神的身份转化而来。
“太姥古称仙都,殊绝人境。”除了太姥娘娘,还有多位仙人在此修炼,如被传为老子之师、又曾为黄帝之师的容成,黄帝大臣、涿鹿之战中战胜蚩尤的力牧,茶仙丹丘子等等。学术界和道教界也肯定了太姥山作为道教名山的地位。《中华道教大辞典》说太姥山“峰峦奇特,洞壑玲珑。东汉至晋为道教名山,唐以后释、道并立”。何绵山先生之《闽文化概论》一书也有相同的论断:“闽东的太姥山……东汉至晋为道教名山,唐以后道教仍很兴盛。”福建道教协会编的《福建道教史》云:“闽东太姥山古称‘仙都’,则为道流修真的重要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