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名退休教师,现已过古稀,但发不白、背不驼,手脚依旧麻利,能够看出他还是服从于岁月安排步入老年行列的,是脸上布满的皱纹和越来越差的听力,听觉神经的近乎坏死,使他即使戴上了助听器,依然听得很累。三年前,父亲一段时间肩部疼得厉害,我与姐姐陪他到省立医院,经检查,医生诊断患上了滑膜炎,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治疗由病人及家属决定。当我和姐姐征求父亲意见时,他怔了好一会,回答竟然出乎了我的意料,由我姐弟俩自行决定,他完全听从我们意见。当时,望着他经院内辗转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和不置可否的茫然神情,我心里一阵酸楚:父亲真的老了!以前的他是多么富有主见和果断的啊!岁月真是无情,不管你是谁,愿不愿意,都会将你从朝气蓬勃拉向暮色苍然。
父亲生长在沙埕的南镇半岛。当时,我爷爷和奶奶也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在多子多福观念影响下,共生有三男四女,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大大小小九口人的生活,全着落在以从事布匹挑担买卖的爷爷肩上和养猪补网的奶奶手上。聪敏好学、成绩优秀,让我父亲自然而然成为徘徊在温饱线边缘的一家人的重点培养对象。经由异地初中的求学,父亲不负众望,顺利考入了闽东最早的培养农村教师的摇篮———福安师范学校。父亲深知家里供他读书的不易,因此特别发奋,在校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寒暑假一回到家,他便马不停蹄帮助家里拾柴禾、割猪草、喂猪食、刨地瓜和排队挑水,尽力弥补因求学外地在家务上的缺席,并当好弟弟妹妹的表率。50多年前,福安到福鼎,虽然已经有了班车,但因为车次稀少、车票紧张,更为了节省些钱,每年寒暑假,父亲总是坚持和学校里的福鼎同乡结伴步行回家,满是书本的行李、一根既可挑担又可防身的扁担,更有那年轻的读书人说不尽的共同话语,陪伴着他们两天一夜的归途。遥想当年,豆蔻年华,少男少女一路上播撒欢声笑语、以苦为乐,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场面,父亲的脸上总会洋溢出青春的气息。
历史惊人的相似。二十六年之后的夏天,我和姐姐同时进入了福安师范学校,成为了父亲的小校友。姐弟俩中考志愿的填报,足以体现了父亲对教育的深深热爱。那时的福安师范,是生长于农村的众多闽东初中学子向往的地方,校址已然搬离了父亲原先就读的地点,但入学“门槛”一如过去的高,不仅中考的录取分数线远远高于普通中专和高中,就是达到了录取线,还要进行体、美、音一系列测试和体检,可谓精挑细选,因此最后能够被录取的也都是各校的佼佼者。姐弟俩双双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父母亲喜出望外、激动不已,但随后担忧也夹杂而至,那时我才14岁,姐姐16岁,平日里生活都是父母打理,乍一离开他们,生活能否适应,深深为他们所牵挂。我清楚记得,9月份新生开学的时候,母亲早早便将我和姐姐要带到学校的生活必需品如皮箱、棉被、衣物等准备妥当。满满当当的一担行李,父亲不舍得让我们独自承担它的重量,更放心不下我们没有家人陪伴的行程,从家里出发,辗转福鼎县城,一路把我们送到了学校。80年代,福鼎到福安,汽车走的是104国道,弯多路远,尘土飞扬,经过近4个小时的颠簸方能到达。那时,父亲已经是一所农村完小校的校长,在赶车、转车和抵校的时候,他全然没有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矜持和生疏,与习惯于耕作的农民毫无二致,熟稔的挑着装满我与姐姐行李,也承载着我们未来的担子,步履轻快、神色自如,尽管肩膀并不厚实,胳膊并不强壮,但那时的他,是我们的山!到了学校,陪着我们报好名,帮我们整理好床铺,归置了行李后,第二天,父亲便要回程了,我和姐姐十分不舍,送他到校门口时,姐弟俩早已泪眼滂沱,父亲也是眼眶通红,一番叮咛交代后,他径自离去。寒假回家,父亲告诉我们,和我们道别时,他怕增加我们的难过,强忍着泪,可从学校门口离开后,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一路上眼泪是不停的掉,既是不舍得我们,也是担心甫一离开父母、还是稚嫩的我们的生活。时至今日,父亲当时与我们在学校门口分别时的场面仍定格在我的脑海中,他转身的一刻,让我不由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不同的背影,同样的父爱!
80年代末,固定电话还未普及,信件是我们和父母联系的最主要的凭借,姐弟俩在校的学习、生活情况,源源不断的通过信件传递给海边小镇的父母,家里一切安好的消息和我们期待的生活费也通过家书和邮政汇款,及时地传送到我们手里。家里的来信,大多由爱好文字的父亲书写,工工整整、端端正正,少有涂改,告诉了我们父亲写信时的专注。在家里回信的信封里,总是夹带着我们的去信,那是经过父亲阅读后字斟句酌对信文的修改,既有对标点错字病句的修改,更有对整体的点评,犹如老师对学生作文的阅批,详尽而细致。
师范学校毕业任教几年后,我被借用到镇政府机关工作,作为一名教师出身的我,把反映家乡变化、讴歌家乡发展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主动承担起新闻报道工作。可是,在师范的三年里,写作并非我的爱好,更谈不上涉足,在其他同学徜徉于诗歌散文的浩瀚文海时,我却沉醉在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侠义江湖中。所以,在从事新闻报道撰写的伊始,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步履维艰,好不容易有一篇不足百字的简讯在县级机关的简报或其他报刊上发表,总会让我喜不自禁,并将它带回家里向父亲汇报,每每这时,父亲总是赞不绝口,并鼓励我持之以恒、多看多写,就这样,在父亲的鼓励下,我笔耕不辍,之后不断有文见诸各级简报和报端,篇幅也越来越长。当时,意外的是,有文在《闽东日报》上发表,父亲常比我更早知道,并将报纸带回家中,让一家人共同分享我成功的喜悦。原来,父亲暗中一直关注着每天的报纸,看他儿子投递的文章有没有被报社采用。很多年后,我深切的感受到,是父亲的激励,让我在文字方面得到了锻炼和提高,自己后来的每一次进步无不得益于当初在父亲鼓励下“爬格子”的经历。
写作,是父亲始终如一的爱好,年轻时曾在当时声名远播的水生渔业村协助办过“船头快报”,时常被镇里抽调去帮助进行综合性文字材料的组稿,他还积极向县委报道组投稿,成为报道组的特约通讯员,是家乡小有名气的“笔杆子”。我想,自己在文字方面如果说有一些基础,那定然是传承了父亲基因的。退休赋闲在家后,一支墨水笔、一本方格纸,就是父亲的天地,任由思绪飞扬,一篇篇或记录所在退休教师协会活动轨迹的报道、或回忆往昔时光的随笔、或追忆亲人的散文不时从笔尖流淌而出。一有文章写就,他总会兴致勃勃地给我阅读,一来让我提提意见,二则也是展示他不老的“笔力”。看着他的“踌躇满志”,我惊诧于历史又一次的相似,多年前,我初涉文字写作时,不也是这样的场景吗?不同的只是写作者和阅读者角色在这里做了转换罢了。这时的我,除了对父亲的文章和坚持发出由衷的敬佩赞赏外,更多的是希冀父亲能将这一爱好用来陪伴他的整个晚年,并坚持久久……,因为这样,就意味着父亲的身体和思维一切安好。
祝父亲健康长寿!
(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