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桷像·罗健 画
山高不受暑,秋到十分凉。
望外去程远,闲中度日长。
寺林投宿鸟,山路自归羊。
物物各有适,羁愁逐异乡。
这首题为《广化寺》的五言律诗是宋礼部侍郎陈桷(1091—1154)归隐福鼎管阳时所作,见载于明万历《福宁州志》、清乾隆《福宁府志》和清曾唯所编《东瓯诗存》等。陈桷,《宋史》有传,曰:“字季壬,温州平阳人。”而民国《平阳县志》更具体到位:“蒲门人”。旧时平阳与福鼎交界,后又分出苍南一县,陈桷老家即是紧邻福鼎的苍南县蒲城乡(旧称蒲门),但陈桷晚年却偏爱福鼎管阳。
管阳位于福鼎市西北部,旧属福建长溪二十都,福鼎建县后为十七都一带。山清水秀,环境清幽,旧名鹳洋,因相传古时有许多鹳鸟栖息于此。地处高山地带,境内有主要大小山峰144座,为太姥山脉的重要组成部分。广化寺在广化村,村因寺名,清嘉庆《福鼎县志》载,“广化寺,在十七都,隋开皇二年建”,是太姥山区一座比较古老的佛寺,现已无存。现管阳镇溪头、元潭、乾头等地都有陈桷的后裔,溪头村《陈氏宗谱·雁溪鼻祖护国礼部侍郎陈桷公志略》一文,说广化寺为陈桷“晚年将魏化田产基地舍建”,看来广化寺几经兴废。
《宋史》评价陈桷:“宽宏蕴藉,以诚接物,而恬于荣利。……其气节有足称。”
陈桷于政和二年(1112年)得中探花,从此走上了仕途。政和八年(1118年),在提点福建路刑狱任上,值福州防秋兵变,谋杀安抚知州事,陈桷亲入乱兵之中,晓以法理,权以利害,导以去从。乱兵要求谎奏“帅臣自毙”以免罪,陈桷佯诺,却派员飞章上奏,自责前奏不实以请罪。朝廷使自行处置。陈桷趁乱兵调走时,追杀其中首犯二十余人,“一方以宁”。
乾隆《平阳县志·名臣·陈桷》
绍兴三年(1133年),被召为金部员外郎,升郎中。陈桷不顾自己官卑职小,上奏:“今当专讲治道之本,修政事以攘敌国,不当以细故勤圣虑如平时也。”“刺史、县令满天下,不能皆得人,乞选监司,重其权,久其任。”四年,除起居舍人,改太常少卿,又陈述“攻守二策,在于得人心,修军政。”五年至九年,历任泉州知州、两浙西路提刑、福建路转运副使。每到任,便立即检查利弊,提出改革意见,如“乞置乡县三老,以厚风俗”、“重侈靡之禁”等等。
绍兴十年到十四年召为太常少卿、权礼部侍郎。在讨论普安郡王出阁礼例问题上,秦桧怀疑他附和故相赵鼎旧奏意见,遂向高宗进谗,诬以“不详典故,任意怀奸”,把陈桷与同政见6人一起罢官。就是这一次,他回到浙江老家,复隐居管阳广化村。《广化寺》便写于此期间。
“山高不受暑,秋到十分凉。”在高山地带、古木苍苍的管阳,宁静僻远的广化寺,这里秋高气爽,暑天不热,可谓隐居的好环境、好气候。“望外去程远,闲中度日长。”退隐此间的陈桷闲中无事,身在寺中眼望远处,那山路去去千里,一直接到京都临安;人在寺中而心飞远处,心在寺中,想到国事、朝廷、同僚,为此心事重重,所以这种闲暇无聊的日子对他来说仿佛度日如年。“寺林投宿鸟,山路自归羊。”似乎已坐了大半晌的诗人,在无限心事中又打发了一日时光,眼前已入傍晚,宿鸟陆续投林栖息,羊也断续归圈安歇。自己也该准备歇晚了吧。“物物皆有适,羁愁逐异乡。”这僻远的山村,幽静的寺林,无尘外的嚣扰,也无政治的险恶,万物生存有适,一片和平宁静,本是多么适合人们颐养天年的去处!然而恰是这一片静谧闲适的情景搅动了诗人心灵深处一片难以宁静的痛处:被当局放逐在外,无奈隐居此处,社稷颠覆、民族危亡、百姓涂炭等事时时炙烤着诗人的心,更残酷的政治迫害也随时可能加身的处境,逐客羁存异乡的孤独、寂寞、激愤、悲怆让诗人难有心情欣赏眼前动静有度的美景、享受宁静无扰的隐居生活,诗人身在深山古寺,心却早已飞到战火纷飞的抗金前线。一“逐”一“羁”,道尽其百般交织的复杂心绪。(参见张振弼:《静谧中蕴不平静之心境》)
总的来说,陈桷出仕时期是一个中原板荡,内忧外患频仍的动乱年代,赵构面对北方金人的侵略,奉行苟且偷安,忍辱求和的政策。我们注意到,本诗约写于1142年后一点时间,而抗金英雄岳飞就死于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即1142年1月27日,罪名“莫须有”。这是宋高宗暨权臣奸臣秦桧共谋的一个惨案。波及惨案而死的还有岳飞养子岳云、部将张宪,此外还牵连了许多主战派官员。同为主战派官员的陈桷,与同时并罢的吏部尚书吴表臣、礼部尚书苏苻,郎官方云翼、丁仲宁,太常属王普、苏籍,罪名因议普安郡王出阁事,“诏以不详具典故,专任己意,怀奸附丽”云云而罢宵放逐,时间亦同为1142年初。谁能确认这与主战派获罪朝廷无关!
清乾隆《福宁府志·卷四十一·诗》载陈桷《广化寺》诗
“红衣脱尽芳心苦”,的确,隐逸生活可以把人的精神带向一种纯粹解脱的境界,但绝非所有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选择这样的生活。隐逸生活的背后,更多的是无奈、愤懑、辛酸乃至血泪。这种深刻的人生况味,他的温州老乡、南宋永嘉学派集大成者叶适(1150-1223年)在悼念他的诗句中也有充分而形象的表达:“生死悲欢地,长嗟复短吟。北门晨鹊趁,西甸晚鸦寻。三品官名重,千年墓色新。广东正相忆,泪激海潮音。”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陈桷改知广州,充广南东路安抚使,未到任而卒,终年64岁,归葬于福鼎广化。陈桷墓紧挨着广化寺遗址,在马鞍山的半山腰,一座“风”字形石墓,坐北朝南,像一位慈祥的老者,注视着对面一组笔架形山峰和脚下的一块园地。墓旁有石将军、石虎、石马,诉说着墓主人的哀荣。
福鼎有幸,亦是山水有缘,太姥山间这片如今叫做管阳的青山绿水安顿了陈桷晚年一段清寂的时光,陈侍郎把异乡当做故乡,甚至把广化村作为自己百年之后的安身之所,可以确信,此处正是能够让他的灵魂得以安息的地方。(白荣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