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当下城市里的孩子很幸运，父母早就为之买玩具，比如汽车、飞机、芭比娃娃啊，让其玩，做游戏。据说，这可促进孩子智力发展。我们小时候就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和机会了。

大概在解放前夕，一九四八年吧，我们家很穷，就如我后来进初中考试的一篇作文所写的“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加上那时父亲不知为何暗自离家到台湾去寻三十年代的中药行老板去了。祖母年老多病也无条件就医，就这么寂寞地离开人世。她独自困在一个暗房间里，当我们早上唤她起来吃粥时，拉开蚊帐，却发现已手脚僵硬没有气息。我们草草送葬了祖母。记得那时我是家里的大男孩，“丧杆”（大概是招魂幡之属）由我扛着，没有吹吹打打，雇人扛着“薄板”棺材到龙山桐崎岭去土葬掩埋了。这是一段伤心的记忆，有违圣人“葬之以礼”的教诲。你想想看，这样的家境，哪有条件抱着玩具做游戏呢！

没有玩具的童年，并非没有趣事。不过我们的趣事，总是与谋生、活命挂上钩联系着，能否开发智商不敢说，但现在回想起来，能让孩子更早体味生活的艰辛，那可是确实有点好处的。

那时，我们家借租在蔡厝里，旧址在市工商局以北附近。房东是个略有资产的中年女人，此人颇有恶相，我记不起她对我们有什么善事，记得每月到时就催缴房租。借租的房子在大杂院的东侧，门口左边有一扇门，那是另一户人家了，除房东外，还有一个庭院花园。这是当时某“党部”要员的。有花架、盆景，靠山墙一侧有长长的花台，高约三、四尺，培栽向日葵，花冠很大，如吃饭的“孩”碗，果籽饱满，似会转动，总是向着日头转，甚是好奇。还有鱼池，长方形，高有二三尺。水清黑。有草蔬，其中有鱼游来游去。我很爱看，但不曾有庄周所感知的“鱼之乐”。这扇边门难得开启。门开之后，于我们有二大好处，一是可偷着看看，玩玩花园，但这是贵人的花园，妈妈说的，不可“懒散”（随便）。二可再开一扇小门，去西侧路边水井头打水。门不常开，要拎水就要央求房东老太行个方便。

父亲出走在外，为谋生计，母亲挑起家庭生活重担，做了两件事。一是养豆芽，不是家乡人端午节包薄饼的绿豆芽，而是黄豆芽。把黄豆浸透放在竹匾里，铺上湿毛巾，置放在烧饭的略有余温的锅里，“抚”一夜，黄豆就出芽了。叫弟弟（老二）和我挑到街上去卖。二是炊米面。把大米浸透磨成米浆，然后一瓢瓢舀到白铁圆盘里炊蒸几分钟就揭锅，一张张剥下来，迭成一片片，很规矩地。这种米制品，名叫米面，现在市场上还有得买，是福鼎300多种小吃之一。那时，是让弟弟与我挑到街上去卖。在我印象里，那时桐山街路，不管是南门外水井头，或城里天灯下，太爷前这些比较有生气的地方，还是很萧条、冷落，只有在下午2-3点钟，一阵雷雨过后，街路很清静，也很干净，每片店家都把店前打扫了一遍，那时雨水多，雷雨三天两头落。我们挑卖在街上，不断有叫唤“买米面……”那真是快乐，生意很兴隆，两米筛的货色，一个多小时，就全称光了。很快活，有如现代人做了一件称心事之后，有一种成就感。那时，无所谓成就，只是为了谋生赚了几个辛苦钱，米面能卖光，不留着晚上自己吃就高兴了。

大杂院也算宽大，庭院三合土铺就，土墩上长着一棵老柚树，又有一种庭院豆类作物，叫御豆，或者称鱼豆，豆果吃起来味道好，很香、很“粉”，达到贡品水平，所以称之为御豆。御豆棚亭亭如盖，算是庭院一景。庭院约有100平方米，我们利用这块地，在四、五月麦收季节，我与弟弟到离家不远处的洋垱麦园里拔麦槁头。所谓麦槁头，就是近村“做食人”（做食人，就是农人，其意是，有做有食，没做就没食，颇合耕者有其田，劳者可得食的理念）割麦后留下的麦根“头头”。这麦槁头，三四寸长，看起来不起眼，但你拔出来，掸掉土，就是一段可观的麦茬根了。我和弟弟劳作半天，就可挑回一大担，就铺放在大庭院地上，任其雨淋日头晒，几天下来就可烧火，供炊米面的燃料，省了好多柴草。

算是值得回忆的一件事。拔麦槁头，农人是不会过问的。他们知道邻近的孩子干这种活，总有其难处，眼开眼闭不当回事。而当回事的是我们拔麦槁头时，常常听到隆隆的炮声。那声音，很响，不像打雷；雷声时大时小，有时震耳欲聋，有时嗡嗡，而那炮声只是一种调门，嗡嗡的，隆隆的，从拔麦槁头的北向传过来。一阵阵，一阵阵，断断续续，似有规矩的。我们不知是什么来头，有过路人说是土匪，有割麦人说，是大刀会，也有说是“剿匪”。我们也不大去探个底细，在拔麦槁头时听到响声了，就抬起头向北上望望，停下手头的活，听一听，听到什么好声音呢！那时幼稚，没有什么觉悟，更不会想到那是解放的炮声，好日子就要来了，不必拔麦槁头，为烧饭、为炊米面、养黄豆芽谋生了。

为解决烧煮柴火，我们还有一招，就是到龙山莲花岗去扒柴箕毛。莲花岗在桐山城西边山上，穿过田野，过龙山溪矴步头，一直往下爬即可到。现在，这些山腰山岗都开发成居民住房了。房舍接二连三重重叠叠，俨然一个临溪山城的规模。那时却是僻静处。山下有“棺材厂”，有夫人墓；传说还有熊，看到人，特别是穿花衣衫的女人，它就会嘻嘻哈哈迈过来，捉你。有人说也有个防身法，就是拿两管竹筒套在手臂上，当熊捉你时，你就伸手过去接它，熊眼力差，东北人叫熊为黑瞎子，大概是有道理的。它捉住了两管竹筒，以为是捉到人了，笑个不停，你就趁机逃之夭夭。我们运道好，没有碰到熊，在山上扒松树林凋落的柴箕毛，大半天就可扒一担，让老二挑回去，也可当柴烧。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曾在上海储运公司职工子弟学校教《政治经济学》，学员都是老职工、老马头们的子弟，他们爱唱淮剧小戏《拣煤渣》，演的是穷孩子到工厂旁去拣未充分燃烧的煤核以备家用。与我们拔麦槁头、扒柴箕毛，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如一出戏所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