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座位于江畔的鼎文化公园,是人们散步纳凉的好去处。相对于喧闹的夏日傍晚,我更喜欢在空濛宁静的细雨天去走走,仰望着作为市标的大鼎,思绪也随着清风飞扬。
鼎,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也。每一尊鼎都錾刻着一段历史。鼎的诞生与中国文明曙光的出现几乎是同步的,而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它和它的制作者们仍保留着对昔日的怀念。“殷人尊神”,商朝宫殿里神秘的占卜延续了部落巫术,能征善战的妇好发出了母系社会最后之强音。伴随着武王吊民伐罪,牧野流血漂杵,鼎纹中的对未知宇宙的敬畏、企望与神明沟通的图案已难觅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记载帝王诰命、颂词等铭文。钟鸣鼎食,礼乐齐备,鼎作为中国原创文明的见证,迎来了它的全盛时期。
在这一道道年轮中,我仿佛看到了神权是如何拜服于君权脚下的。骄傲的祖先抛弃了虚幻的信仰,开始注重自身的力量。他们崇拜三皇五帝这样为苍生造福的人类首领,而终究不是像普罗米修斯山上那些任意降罪人间的诸神。人本主义从此深入中国文化的肌体,烛照着身后三千年的思想长河。
我时常也会被大鼎的气势所震慑。它巍然地矗立着,冰冷、粗犷、威严,仿佛操干戚而舞的刑天,又神似怒触不周山的共工,是那么地神圣不可侵犯。鼎不是祥瑞之物吗?为何我会感觉还有股肃杀之气呢?或许是为了得到它,历史上掀起过太多的血雨腥风。天子所用九鼎代表了无上的王权和恣肆的贪欲,绝对不容许他人染指,却又无时不刻不受觊觎。当宝物传到了周幽王手中时,他却因为一个小浪漫,得罪了屏藩周室的各路诸侯。公元前771年,犬戎入侵,西周——这个《诗经》的时代宣告结束。
在接下来的动荡岁月里,历史提供了一个较为公平的舞台,各种角色轮番上演:有一鸣惊人的英主,有剖腹为棺的忠臣,有朝秦暮楚的游士,还有鸡鸣狗盗的门客。不能不说他们中有很多野心家,是为了问鼎中原而争城夺地、互相残杀,纵使伏尸百万也在所不惜。可就是这场“百家争鸣”,开创了日后的“大一统”。就像破茧过程的艰辛,是为了成蝶瞬间的斑斓。宝鼎花落谁家不重要,重要的是神州大地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人们懂得了干戈与玉帛的取舍,霸道与王道的孰优孰劣。我想这就是中国人民热爱和平,但也不惧怕战争的由来吧。
我在大鼎旁边的一条石凳上坐下,注视着潺湲的江水,静静地感受大自然那“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周流运转。世事难料恰似风云变幻,谁曾想到扫平六合的帝国大业竟如昙花般早凋,秦朝二世而亡。改朝换代之际自然也是英雄辈出之时,然而历史最终选择的不是系出名门力能扛鼎的霸王,而是履历不甚光鲜、但颇有情商的小吏。这个结果一直是后人玩味的话题。每每见到大鼎,耳旁似乎就回响起乌江边那悲怆的楚歌。大鼎似乎在告诫世人:纵然有拔山之气概,也不可事事唯我独尊;只有甘于卑下,海纳百川,方能成就恢弘气象。
跳离历史的轨迹,我开始陷入无序的遐想:冶炼技术的进步导致青铜器被铁器全面取代。鼎因其朴拙笨重不堪用,也终遭淘汰。三代之立国重器或沉睡于帝陵古冢,或锈蚀于草野黄埃,青铜时代大幕落下。但此时的鼎已经成为一个符号深深地烙在中国人的心中,就像“鼎”字从甲骨文至今依然保留着它的象形性,方方正正,转折顿挫。人们喜欢用它来形容一言九鼎的诚信,鼎力相助的仗义,鼎镬如饴的勇敢,鼎鼎大名的荣耀。它是中国人价值观的外化物,寄托着美好的人格追求。举鼎绝膑的故事说的是人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别盲目跟人攀比,跟道家的“顺其自然”应该是一个道理。
文物的命运总是与它的祖国息息相关。到了近代,腐朽的政治、羸弱的国防注定了鼎也将有一段辛酸往事。西方列强用枪炮将中国逼进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世界,贪婪地攫取那无价的宝藏,国宝竟成了待价而沽的玩物。今天许多国家的大博物馆陈列的鼎、尊、簋、鬲……都是对当年强盗国贼的无声控诉。
我们将要步那些消失文明的后尘吗?抑或像某些国家一样被瓜剖豆分?不!当祖先们将熔化了的青铜灌注进陶范时,那炽热的铜汁也融入了中国人的血液,从此澎湃着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百年屈辱史,华夏儿女从未停止过抵御外侮的抗争。为了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他们前仆后继、流血战斗,终于使中华民族今天仍然牢牢占据着东亚这片最广阔、最富饶的土地,就像眼前这大鼎,龙盘虎踞于台基之上,不可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