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种奇特的声音,它不因任何人停下,它公正又无情。是的,这让人不忍倾听的残酷声音,便是时间的声音。
这不忍倾听的声音呵。
对少年来说,这声音既残酷又美好。
残酷?残酷什么?
时间滴嗒,昔日在父母荫庇下的“小肉球”羽翼日渐丰满,少了童稚,多了摩擦和冲撞。父母结起的眉峰,泛霜的头发,变深的皱纹……难道不算残酷?我们再来不及寻找——难道,不算残酷?
时间吸了一剂名曰“青春”,代号为“成长”的针剂给我们做皮试。上文便是皮试后不良反应。但时间那样残酷,我们都懂,药液在体内流淌冲击,我们被迫去适应它。因而它美好的一面日渐展露,我们变得秀颀变得健康,褪除了童稚的声带有了美好和谐的振动。
于是残酷被搁置一边,时间的声音变得悦耳,悦耳得不忍倾听。
真正的残忍是对于老年人来说。在他们生命的暮年中,每一天都冗长而寂寞,他们眼中的夕阳模糊而凄美,带着怅然的无助。
譬如,我的太奶奶,她很老了。她和奶奶都住在山上的老屋。有时她会忘记我是谁,盯着我的眉眼,半晌,方忆起我是她的小孙子的女儿。
她动作迟缓,思维迟缓。她拄着拐杖,手掌与拐杖发出皮肤胶着的声音。她在幽暗堂屋里褪下裤子,地上落下一片片“细雪”,我忙扫着小小一堆——那是她的皮屑。她很爱干净,让我看看她的棉质内裤有没有粪便的印子。
又或,在没顶的暗夜里,她扶着栏杆走着,木板被踩得嘎吱嘎吱响,她眯着眼,看不清神情,嘴却念叨着:“妈,你在哪儿呢?”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幼童。
所有的声音在我听来,都是那样苍凉寂寥,时间变成一只小兽,残忍地啃啮她苍老的躯干,她的低吟、皮肤与拐杖胶着的声响,都是啃啮所发出的,让人不忍倾听的声音。不久前的一天,我得知她去世的噩耗,我流泪了,为她生前在时间残忍噬咬下寂寞的等待而流泪,为她的消逝而流泪,为人生而流泪。时间仍在叫嚣,那让人不忍倾听的声音竟是如此残忍。
它们残忍,不在成长,亦不在死亡,而在那漫长孤苦的过程,而在它不肯多给一分一秒的无情上,而在……
时间滴嗒,这最令人不忍倾听的声音仍旧响着,昼夜不息。 □ 刘陈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