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勇
古镇产瓷,瓷质细白如玉,驰名遐迩。那一年,她因父母被打成右派,受株连从上海下放来到这里。她的到来,让镇上的瓷黯然失色。“该摆宫中的,乍就流落锅碗瓢盆里了!”镇上人惋惜之余,捎带给了她个“瓷美人”的绰号。
“瓷美人”成了男人的话题和念想。可“瓷美人”很孤傲,早晚在码头上拉小提琴,琴声如泣如诉,令过往货船和搬运男人时常走神。“瓷美人”的孤傲挫伤了一些人的面子,便有某人站出来,指她“用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破坏革命生产”,扬言要批斗。这时,只有表姑父敢出面为她开脱。“她拉琴也是服务劳动人民。”表姑父的话,有如他包装的瓷令人信服。
表姑父几代在码头茭草行干苦力。瓷器易碎,包装可是技术活。茭草行是个包装瓷器的行当,就是用稻草将各色瓷器捆扎熨贴,通过稻草来缓解瓷器经受的外来碰撞冲击。表姑父那双经年和稻草打交道的手,年轻却如松树皮般粗糙。脆弱的瓷经他包装,耐得住长途运输的磕磕碰碰。
没谁清楚“瓷美人”怎么和表姑父对上了象。或许相中表姑父的憨厚壮实,或许看上他那包瓷合作社工人根正苗红的身份——这多少能洗去些“瓷美人”出身上的“原罪”。那一年,“瓷美人”成了表姑母,成为当年轰动古镇的新闻。
一开始,并没人看好这桩婚事。美如观音有啥用,观音是用来供用来拜的。表姑母不会做家务,表姑父包揽了洗烧买汰。表姑母常发小姐脾气,表姑父则从不还嘴,顶多溜出家门暂避锋头。眼馋表姑父艳福的人,取笑表姑父失了男子汉的气概。表姑父从来不恼,只会说 “人家是读书人,有文化,要敬她。”。
随着儿女一个个降生,表姑母总算被纯朴的古镇接纳了。除每天要到码头拉小提琴,宁肯坐廊街美人靠上看小说也不扎堆闲聊外,表姑母已和镇上其他女人没啥差别了。
日子一如运瓷的商船穿梭来往,一如那条永不断流的河。表姑父表姑母这对看来不般配的夫妻,波澜不惊一过竟是二十来年。
直到表姑母落实政策能重返上海的消息传来,人们才又想起,落难的凤凰终不是鸡,表姑母总算等来了时来运转的这天。可表姑母放弃了,说这辈子就陪表姑父老死小镇好了。
经济条件好转,表姑母便常回上海探亲,每次回来会带很多缎面、糖果之类的礼物,分送给亲友。五彩缤纷的糖纸,曾是孩子们最向往的藏品,仿佛收藏下了上海的繁华气息。
当那些收藏上海糖纸的孩子纷纷长大,有的甚至到上海去念大学时,表姑父却得了癌症。“我这辈子没离过稻草,人也跟稻草样,没想却摊到了你妈这件绝世的好瓷。”临终时,表姑父嘱咐儿女:“要好好待你妈,她这辈子太憋屈了。”表姑母哭得死去活来。再没哪个男人会像稻草一样,陪她经受人生的颠簸流离了!
表姑父死了,表姑母再也没拉过小提琴……
瓷不会老,“瓷美人”会老。当茭草行早已成为一个消失的行业,纸盒、锦盒、木匣等更华丽更便捷的包装材料取代了稻草时,传来了表姑母老年痴呆的消息——最明显的症状便是她隔三茬五就给亲友寄几件瓷器,都是用稻草包装的,拙朴却牢固,长途托运到手时,瓷器全然无损。
我也数次收到过包裹,可不信这是表姑母老年痴呆的表现。这,或许是表姑母回味爱情的行为艺术——关于稻草与瓷的爱情。
拆开,看到被稻草细心裹护的瓷,便仿佛听到表姑母的声音:别忽视那些卑微的稻草,是它们在用粗砺却柔韧的身躯呵护着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