埕,是闽南方言,指房屋正门前的私人或公共空地。沙埕,意指东海在此处留下的沙滩都属于渔民的地盘。这个地盘可不小啊,沙埕港从东海深入大陆腹地40余公里,直抵福鼎市区,一路高山环护,水深无礁,而且不淤积,无风浪。如此天然良港,孙中山曾在其建国方略中将其划定为中国三大渔港之一。
小车刚出福鼎,便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去沙埕的公路颇有湘西北和黔东南乡村公路的味道,在这样的公路上,要不放歌,要不静静地看。我们一车,两个孩子在放歌,三个大人在静静地看。山并不是静止的,它们时而排列成行,向疾驰的小车行注目礼;时而故意牵着手拦在前面,待小车迫近时,忽然撒手分开,让出一条通途来。有一座山,从远远的地方,一直跑到车旁,将身子探进车里,它贴着孩子们的脸,分享他们的歌声,孩子们却浑然不觉。
车子蓦地从山上近乎垂直而下,探入山底,停在一座村庄里。这里是佳阳乡双华村。一个只有不到两千人口的小村庄,却建立了一栋三层楼的畲族文化馆。村里雷支书领着我们参观。我看到,与瑶族的绚烂和苗族的繁富不同,畲族服装是在稳重端庄的基础上,进行装饰美化。大多以深色为主,女喜青,男喜蓝,无论男女,饰边皆尽量靓丽,多用红、黄、绿搭配。每年农历二月初二,双华村都要举办盛大的会亲节,这一习俗历经三百多年,正在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李花开来桃花开,双华二月起歌台,一来会亲二会友,会亲会友比歌才……”什么是和谐?会亲会友就是和谐。什么是中国梦?李花开来桃花开。多美的梦啊!在二楼看到畲族的家庭用品中,有一张床很有意思,外观虽有雕花,还算朴素,里面却有上十面镜匾,绘着各种故事与花鸟。我想,睡在这里面真是自成一个世界,人会不会更赖床些?还有一个木柜,形制与汉族相若,柜子正面刻着一句话:“广贮冬裘兼夏葛,长藏吴锦与蜀棉。”想起前些年我在温州楠溪江上游的芙蓉古村,见过同样正面刻句的木柜。这里距温州不到一百公里,文化固然会有相通之处。
到沙埕港之前,要经过一座十分重要的山:福鼎山。福鼎之名即源于此山,并非太姥山的覆鼎峰。“福”与“覆”音虽同,意思差得太远,岂能混为一谈!现在的福鼎山是一座界山,有一半属于浙江。过福鼎山,绕到合掌岩下,小车驶入一军事管理区。这是荣敏兄特别安排的一个项目,让明亮同学登上真正的舰艇。我们参观的是导弹舰,曾赴四百海里外的钓鱼岛担负巡航任务,攻防俱佳,非常高科技。舰长比舰还帅,姓胡,武汉人,毕业于大连舰艇学院。他告诉我们,强大的军备是为了制止战争,争取和平,否则就会挨打。
中午,管理区的吴副团长请我们在附近渔家饭店吃饭。他用一整箱11度的黄酒向自己的同胞白荣敏同志发动猛攻。荣敏酒量虽巨,但一来他不好酒,二来团座气势实在超强,他喝得满脸彤红。饭后,我们把车开到沙埕镇海祥商务宾馆,休息了两个多小时。
下午4点,宁德市帆船帆板训练基地刘忠雄教练开着快艇来接我们。刘忠雄教练又是福鼎五中的体育老师,曾担任白荣敏的高中班主任,现情同兄弟。这个训练基地以福鼎五中的学生为主组队,从这里走出去了世界冠军1名、亚洲冠军2名、全国冠军29名。刘教练也光荣成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火炬手。我们到达基地时,小运动员们正进入训练的最后阶段,他们一个个黑硬如铁,只有一个小胖子白白的。我问他为什么这样白?他笑而不答,一头扎入水中。奇怪的是,他在水中显得一点都不胖,像一条灵巧的海鱼。
随后,刘教练用快艇带我们去莲花屿。前面说过,沙埕港罕见地伸入大陆腹地,其形状好像枝头盛开的莲花。最为奇特的是,在沙埕港即将与东海的交接处,同样有一朵莲花出水,孤浮海面,它就是莲花屿。
多年前的莲花修炼成石,多年前的石头凝聚成岛,多年前的岛屿升华成庙,那庙也是一朵莲花。我抚摸这朵莲花的每一片花瓣,我从它金黄的花蕊里闻到淡淡的馨香。群山如万马奔腾,一见莲花即悄然四合,变成顶礼朝拜的僧徒;海潮似鹤唳猿鸣,一近莲花则低眉俯首,化作清亮婉转的梵音。
在殿墙上看到一行字:“前世我为谁?今世谁为我?”问得好呀!前世不知有我,故问“我为谁”;今世不知有谁,故问“谁为我”。谁在我中,我随谁逝,人生如梦幻泡影,但梦幻泡影亦终归一场人生,就像每一抹波浪、每一道逝水都会在这朵莲花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据说,这行字是一位叫悟德的和尚亲笔留下。他曾是一名国民党军官,因在战乱中参透人生而皈依佛门,在莲花屿修行,直至上世纪90年代坐化。
进得殿内,如来佛坐在那里,我朝他笑了笑。我知道他坐在一眼清泉之上。莲花屿大约50米见方,海波咸浪簇拥,这一眼淡水清泉从何而来?岛上草木并不多,高处却有一株古樟斜出石罅,它萌芽于何时,经历了多少风雨雷电?这样的问题,有如“前世我为谁,今世谁为我”一样,只能问,没有答;或者说问即是答。
如来依旧坐在那里。他佛座下的清泉不涸不竭。我想起一个词,海枯石烂。其实,它们是同一个意思,是同一永恒对同一瞬间的怀念。是的,对于任何生命来说,只有瞬间才是永恒的。孩子们在海边欢快地留影,他们留下了永恒。从不爱照相的我,也对敏华欢快地喊道:“我们来照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