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行走,都是相遇。
走进太姥山时,除了太姥娘娘,没有料到还会有怎样的遇见。第一次来,只听说此地是经“鬼斧巧开凿”,而且“仙踪常往还”,于是内心只为一睹这“海上仙都”的神韵。
预告有雨,脑中立时呈现出朦朦景致,缥缈在山中。仙都,大约便是这个样子吧?
海在看不到的山外,雨也没有来,倒是刚入山时太阳远超出初春的热度。透过这有些炙热的光线,仰视高高矗立的太姥娘娘。身处上古女神的道场,周身是无形的光环,人也不由傲娇起来。
太姥山的遇见,当从尧帝开始。若不是他当初巡视天下遇到像母亲一样的蓝姑,就不会有今天的太姥娘娘。
成仙前,她是蓝姑,在山中种蓝。蓝,据说是蓝草,是那些可用来制作蓝靛的植物。环顾四周,马蓝,木蓝,还有不知名的蓝草摇曳在坡上,路边。凝神望去,当初,哪一种最得女神青睐?
沿阶一路而下,绿野香花。忽然,太姥山中人刘老师一声呼过来:这里有朱熹下过的棋盘哦!
跟着拨开杂草,向上。一块石头上,果然隐约现出棋盘踪迹。南宋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朱熹出生于今天的福建省尤溪县,曾任漳州知州,晚年住在南平市。庆元年间,因受排挤,他的学说被定为“伪学”,于是一度在福鼎避难讲学。期间,自然要常常留恋在这让人心旷神怡的太姥山中,据说山中的璇玑洞就是他当年的隐居之所。
同为南宋建州司户的陈嘉言遁入太姥山隐居期间,写下古诗《太姥墓》,不知道,其中“又不见,石棋盘,人去盘空局已残”一句,是不是指朱熹留下的棋盘?
细看石上,棋盘格线隐隐约约。抬头,四周高山,树木,野花,还有不停息的人声。当年已逝,眼前却已现出二人,长袍,骨瘦,有髯,悠然对弈。
有布谷鸟声滑过。果然,刘老师又说:“看这里,有字”。
揭起几枝爬山虎一样的草,下面是“相逢林下”四个字,深深嵌进石中。
心内突然升出一股热,是谁,曾在这大山中豪情挥洒,面对一块石头撞击出如此浪漫的心痕?
一生中,可以与谁不期而遇,林下相逢?
当初写下字的人,可有归隐林下之意?斜风,细雨,青石,蓝天,辽阔的空气。若可在山中得一木屋,遇一知己,牵手林下,享四季的风,饮野生的茶,谁能说不是世间最曼妙的事?
如此想来,朱熹先生避难太姥山,该是人生最惬意的时期。与他有缘相逢林下的弟子们,乡人们,口中的茶香一定也别有滋味。
果然,遇到采茶女。
从未体验过采茶。观察了一阵,问她:我可以试试吗?
她爽快地将手中采了一半的竹篮递过来。我学着她的样子,在一汪茶海里挑拣着浅绿色的嫩叶。这些嫩叶,如常见的柳叶,像公园中,路两旁不知名的草叶,然而它们却是传说中的福鼎白茶。它们的模样,与平常泡入杯中的茶叶无法划等号,我却知道它们每一片都积蓄着属于此地特有的茶的力量。一片,一片,用属于我的仪式感郑重采下,神圣地放入蓝中。这一刻,它们作为植物的使命结束,开启了作为茶的新生。短短一阵功夫,我不能采太多。递给采茶女的一刻,却忍不住想,这些经我手采下的茶叶,会让哪个有缘人饮下?
那样的相遇啊,遥远而神秘。
果然,此次成为我在福鼎期间唯一尝试过的采茶经历。相传太姥山中这随处可见的白茶,也是蓝姑成为太姥娘娘后教给百姓们致富的手艺。当地人说,这样采下,回去太阳自然晒干便可饮。鲜爽,是福鼎白茶独有的口味,自然因了这不炒不揉的纯天然工艺,单是太姥山中的天地精华混合阳光而成的味道。
路途,果然遇到它们走在蜕变路上。一片一片,静静躺在特制的竹筛上。阳光炙烤下,它们不再是茶园中二十岁的青嫩容颜。72小时之后,它们便华丽变身,涅槃重生,带着阳光赋予的经年香浓,用一种老去重启另一种青春。
作别茶,才发现爬山刚刚开始。一路攀上,遭遇萨公岭。才知,这条长约1.5公里的山中石阶,是一个叫萨镇冰的人募捐修建的。公元1859年出生的萨镇冰,祖籍山西代县。我遥远的老乡,竟在太姥山中的林下相逢。
那天,是2019年4月19号,四天之后,便是中国人民海军70岁生日。萨镇冰,恰恰是中国近代海军的开创者。
新中国成立之初,萨镇冰成为当时老北洋水师唯一遗存的第一代海军将领级人物。蒋介石退守台湾后,为了组建一批水上力量,特意交代蒋经国邀请萨镇冰入台。于是,时任中华民国副总统的李宗仁受命亲自登门敦请,然而海军“泰山”萨镇冰以身体有病为由拒绝了赴台邀请。
祖籍山西的萨镇冰生于福建,1919年入阁北洋政府,任海军总长兼代总理,1923年出任福建省长。海上仙都,怎能不关注。于是1929年,他走进太姥山。一入山,就被眼前奇美的(下转7版)(上接6版)景致所吸引,却没料到登山的路途极其崎岖陡险,于是亲自募捐了一些经费,修筑起这条石级步游道。这条石径,被后人称为“萨公岭”。今天,三个鲜红的大字闪亮在阳光下,一如他满身的热血。
有了老乡这层关系,有了海军70岁这个特殊的节点,走在这条小径,心内弥漫着特别的滋味。萨公,萨公,念着这个名字,轻轻走过1.5公里石阶,山那边的海,曾经的波涛与风浪,也瞬间涌到眼前。
太姥山中,自然有很多寺院,国兴寺,香山寺,五百罗汉堂等等。我们的午餐,设在白云寺。
只是没想到,白云寺高高在太姥山巅。一路经过奇石,走过野花,踩过一个个或欢喜或忧伤的故事,上得白云寺。
最先看到的,是“摩霄庵”三个字,其上才见“白云古刹”,凛冽在眼前。国兴寺为下寺,白云寺为上寺。据明 《太姥山志》载:“白云禅师修行于此,众魔消伏,故名魔消。”因魔消与摩霄谐音,便成为今天的名字。
这名字的解释似乎没有说服力。早在唐代,宁德市霞浦县品学兼优、德高望重的第一位进士林嵩,曾在灵山(太姥山西脉)筑草堂刻苦自学,由此写下《太姥山记》,开篇便是“山无旧寺,乾符间僧师待始筑居于此”。对于摩霄庵,他这样描述,“……白龙潭之西曰曝龙石,峰上曰白云寺,又上曰摩尼宫。室后有顶天石,石有巨人迹二,可长二尺,此摩霄顶,太姥山巅也。”
到了清代,一代循吏李拔任福宁知府期间,也写下《登太姥山记》,自然又写到摩霄庵,“予始为摩霄庵必山绝顶,及翔步视之,则摩霄庵旁尚有一峰耸秀如覆钟,此庵何以名摩霄耶?僧日:‘此峰极高,游人无有跻其巅者,故遂以此庵为摩霄也。’予曰:‘是何言欤?是何言欤!摩霄自有真,不可自我而失之。’乃命从人斩荆棘,攀援上约二里许,宽平如台,东南望海,汪洋无际,台湾、琉球、闽、越诸山,历历可数。俯视摩霄庵,如在腕下。嗟乎,设非更进一层,又安知不即以此庵为摩霄乎哉!因题其上曰:‘太姥摩霄第一峰’,又有联曰:‘仰观三极星辰近,俯视四垂日月低。’”
无论是林嵩还是李拔,对摩霄庵名字的来历与《太姥山志》中记载都不同。另外的资料中也有记载,摩尼教遗存在福建,比如霞浦县、晋江市,还有福州等地。摩霄庵到底如何来历,或者并不是太重要。它初建于唐乾符二年(公元875年),一定是太姥山最早的一个寺院,后期遭兵焚,楼台无存,公元1684年与1757年两次重修,清代达到鼎盛,管辖山中包括国兴寺、一片瓦、灵狮洞等22个寺院,僧众超过千人。
遗憾的是,我们并未像李拔那样由摩霄庵登顶,自然便无法望到汪洋无际的大海,以及海那边的同胞与异国人。然而它笔下的茫茫海面,却已从内心升起。而上可接星辰下可望日月、直入云霄的太姥山中第一峰,我就在它的怀抱里。
摩霄庵独特的建筑风格长久拉着我的视线,后来知道这是太姥娘娘殿,全部石挂面,修建年代为民国时期的1943年。
石门,石墙,石阶,石栏,别具特色的欧式风格让人想到异国城堡,神秘地矗立在这山中。
一个声音突然入耳:尝尝吧。一位红衣大嫂出现在眼前。面前,热气腾腾。两层蒸笼,笼上水杯大小的小竹桶,里面似为黑米,配几粒红枣等。后来才知,这是当地名小吃畲族乌饭。
哦,已是人间,我在人间。
回望太姥,突然生出一个疑惑,那便是山中最多的花不是蓝姑当时种植的蓝草,而是满山的杜娟。红的,粉的,白的,紫的,一路缤纷入眼来。
杜娟这一花中西施,可是当年蓝姑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