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一格子地蕹菜,是余闲中的一桩乐事。
少年时,自家曾在水田里种过藤蕹,那个放肆蔓延的长势,真真叫人喜欢。本来才插半田的蕹秧,后来父亲又轮番地剪下带根须的茎干,再扦插着种开去,没多久,就旺出一整田了,葳葳蕤蕤,好不热闹。那年头,这蕹菜家里吃不了多少,于是就一扎扎码了,挑到街市上卖。自然经济,就这么生成了。
现在,东向阳台上今年就先试种这么一格子地细叶蕹,权作忆旧。
从农贸大市场向一老妪买了八块钱两小束的蕹秧,趁了阴天,上午就种下。不出三天,齐刷刷地,它们都挺直了腰板,个个精神抖擞着仿佛说:“水,水,水……肥,肥,肥……”于是先施薄肥,用了网购的有机肥。每日按时浇水,这些家伙长得飞快。“噌噌噌”,就尺把高了,绿油油的,煞是养眼!
蕹菜俗名“空心菜”,相传还有一个与之关联的典故。
比干数谏殷纣王,为其宠姬妲己所嫉恨。妲己日日在纣王前谣诼比干,非要君王让比干剖心以示忠诚不可。比干无奈,只好一死以报君王。姜子牙在比干临死前曾给他一道符,让他剖心后贴在胸口,立刻策马远逃,切莫回头,如此即便无心也尚可存活。不料,比干逃亡路上遇到一个叫卖“无心菜”的女子,他好奇回头,立刻坠马而死。
红颜祸水,忠臣死谏,这是中国正史与野史中屡见不鲜的情节。而蕹菜背后有如此一段乡野传奇,亦颇叫人沉思。比干之愚忠,真不值得!
从传说的场景中退出来,反观这滚滚红尘,试问:“无心,真的可否?!”无心而活,在俗世中,怕是绝无可能的。但话要说回来,很多时候,倒也需要无所机心地活,方才自然、本真。
以愚见,蕹菜就是草民村氓,生来卑贱。明末清初诗人屈大均却似乎对蕹菜颇为赏识,有诗为证:“上有浮田下有鱼,浮田片片似空虚。撑舟直上浮田去,为采仙人绿玉蔬。”野丫村夫般的蕹菜,居然被冠以“仙人绿玉蔬”,真不知倘若蕹菜有灵,会报以怎样的感激!“人多力量大”,以蕹之速生态势,其群体之合力却不可小视。《北史》载梁大都督侯瑱、任约,就曾凭借荻蕹布障围攻以困敌,惜乎未果。
时清河王岳帅师江上,议以城在江外,求忠勇过人者守之。众推俨,遂遣镇城。始入,而梁大都督侯瑱、任约率水陆军奄至城下,于上流鹦鹉洲造荻葓,竟数里,以塞船路。众惧,俨悦以安之。城中先有神祠一所,俗号城隍神。俨于是顺士卒心祈请,须臾,冲风惊波,漂断荻葓。约复以铁锁连缉,防御弥切。俨还,共祈请,风浪夜惊,葓复断绝。如此再三,城人大喜,以为神助。俨出城奋击,大破之。
文中“葓”,即蕹。《清稗类钞》中对“葓”释为:“葓,水草名,闽人以为蔬,谓之葓菜,其茎中空,亦称空心菜。初生,贴地蔓延,连根掘置水面,如荇藻,尤易滋长。”
你看,在武人眼中,柔弱的蕹菜居然可以成为两军对垒的助力之物,这就全然有别于诗家屈大均心中的“仙人绿玉蔬”了。毕竟,在征伐、暴力的实用主义面前,田园、仙居之浪漫诗性就已驱逐殆尽了。吾生亦有涯,还是远离杀伐,而亲近平居吧。
所以,我在闲暇时还是偏爱读诗,而不太喜欢读史,尤其正史。原因之一,其中机心、权术之类太多,看多了,很是累人。而诗中,尚有一些可以凌空虚蹈的回旋余地。这一点,颇类蕹菜,留出“空心”,唯“中空”(而非“空无”),乃有灵性,庶可以其轻逸承载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切不要以为蕹弱可欺,其亦能攻毒。《南方草木状》说,“蕹”可“解冶葛毒”;而清人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校注》则说,“蕹菜膏”可治“阿芙蓉”(罂粟花之津液)之瘾。“蕹”亦可为良药,以攻至毒。如此看来,凡夫之身的蕹菜,真可值敬畏。
家常菜蔬,可以为友,亦可以为师。无论实用,还是审美,于静观中,乃增益人生之智慧,滋养生命之诗意。于是赋一小诗作结———《代蕹拟》:
“细叶绿依依,临风沐素晖。不材兹处寄,愿勿弃葑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