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豆挂角后,马铃薯也花开遍野了。
收了麦豆,蛙声就在房前屋后鼓噪。
父亲准备好锄头和篮筐,田园里的马铃薯,已经饱胀着个头,等待“归仓”。
掘马铃薯,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握锄的权力,在父亲手里。
父亲的锄头,在春日的阳光下高高举起,化作一个完美的符号,落在马铃薯窠边,轻轻用力一带,就带出一个个皮肤嫩黄光滑的马铃薯。黝黑的泥土上,散着憨憨的马铃薯,像是刚从母亲怀里出来,用惺忪的眼张望这一片原野。
我的任务就是捡拾马铃薯。拎起马铃薯的棵子,一抖,那些结在根部的马铃薯纷纷逃逸,在黑土上滚了一会儿,就安静老实下来了。我将它们一个个抓进篮筐里,实在啊!
吃完了一碗马铃薯饭,父亲打个饱嗝,走向里屋扛出藏了一年的犁铧。门外,春光正好呢。
父亲坐在一个光滑的石墩上,用菜籽油擦拭犁铧,这叫“喂犁”。父亲说,把犁铧喂饱,就光滑锋利,使起犁铧,就顺顺溜溜。你认真侍候犁铧一阵子,它就会默默地伺候家庭一辈子。
果真,在我的印象里,我总是吃白米饭,邻居那时地瓜米都吃不饱呢。
父亲的犁铧被擦拭得在阳光下闪着亮光,然后便心满意足地将它靠在前屋的门旁。我的印象中,父亲擦拭犁铧的过程充满着仪式感。它好像我心中的图腾,神圣而又美好。
终于下犁了。父亲用幼嫩的茅草喂饱水牛。水牛在圈门口喷着热气,然后它被牵出牛圈。父亲右肩掮着犁铧,左手牵着牛绳,走向了晚春的田野。
万物在此时蓬勃着,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我跟在牛的屁股后,跟着父亲走向田野。
那片马铃薯地,散落着一些棵子。一些较好的棵子都被母亲捆着背回去剁了喂猪,这些发黄的棵子就成了稻田的肥料了。
父亲将犁尖插入土地的肌肤,一声吆喝,牛拉动犁铧,犁头的泥土就反卷起来了,如剪羊毛一般,拱起,又倒到犁铧的两边,中间就留着一条犁沟,等下一次翻卷的泥土将它填满。
新翻的泥土,散发出的马铃薯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就沉醉在这特有的芳香中。
山田基本都是呈长方形的,宽度比较窄。这样,增加了犁铧转弯的难度。
到了转弯处,父亲就控制好牛前进的速度,一手扶犁,一手扬鞭,嘴里喊到:“哦—哦—哦—”,突然又急速喊到“撇!撇!撇!”(这里读去声)牛听从父亲的指令,就在田的尽头处转身了。
父亲不仅要控制好犁铧的方向,更要掌握力度,否则,犁地不深,光做表面功夫,就会影响稻秧成长。
据说,村里有个庄稼汉成了笑柄。人们都说他犁田是水上漂(水田),犁田只翻一层皮,将田水搅浑就算了事了。插秧时,因耕地不深,秧苗只能浮在土层,一下大雨,秧苗很多就浮起来了。当别人的稻田稻秧茁壮时,他的田里是稀稀拉拉的,一片凄惨的景象。
父亲深耕田地,还细耘泥土,把一块块田地拾掇得油油烂烂的。这样的田地,滋养水稻,更滋养一家人的温饱。
我最喜欢跟在父亲身后捡拾遗漏的马铃薯。翻卷的泥土,偶尔翻出马铃薯,我就无比兴奋。我常常可以捡满一竹篮的马铃薯,那样的成果,让父亲非常满意。
但我更喜欢父亲犁水田。父亲会叫我带上一个小木桶,用来装泥鳅和田螺。犁铧一遍遍从田里滑过,那些平时滑溜的泥鳅们,似乎被这犁铧搅扰晕乎了头脑,有时竟也呆呆地露着肚皮,我用双手一捧,它就难逃我的掌心了。
田螺这家伙是水田里的呆子,我是一摸一个准。
回家时,父亲掮着犁,牵着牛;我提着一桶的泥鳅田螺,走向晚烟缭绕的村庄。
犁完田,父亲又黑又瘦,但精神头却很足。
父亲用清水洗净沾在犁铧上的泥土,把它放在阳光下晒干。然后,他把犁铧藏到暗间,等待下一个春天将它擦拭光亮,去耕耘他的希望。
十几年前,父亲随我到城关生活,他那犁铧从此就关在暗间里。
我真想问父亲,他是否忘了那把犁铧,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下。
虽然我不操持农事,但每年的这个季节,我总会想起父亲在门前擦拭犁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