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流传着一则脍炙人口的谚语:“拿筷子像舞龙灯,拿调羹像戽蟳塘”。这则谚语源于何时何人?现今自然是无法考究了,但它能把几个毫不关联的词汇巧妙地融会一体,以不带脏字的方式,既生动形象、又诙谐幽默地嘲讽那些不雅的吃相,其画面感和艺术性跃然纸上。每当我在餐桌上引用这则谚语时,总能引发一阵欢声笑语,并激起诸多共鸣的话题。 提及“拿筷子像舞龙灯”,现代人脑海中自然会浮现出舞龙灯“上下飞腾、左右翻滚、首尾跳跃”的壮观景象,进而联想到餐桌上“天翻地覆”的不雅吃相,这样的比喻着实令人拍案叫绝。然而,在我儿时的脑海里,是难于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因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舞龙灯被禁止,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舞龙灯重返民间,我才真正领会了“拿筷子像舞龙灯”的寓意。 至于“拿调羹像戽蟳塘”,我自幼便略知一二。 “戽”(hù),《现代汉语词典》如是解释:一是戽斗(戽桶),泛指旧时汲水灌田的农具;二是戽水,即汲水灌田,戽水抗旱。戽水是一种历史久远、而又简易的灌溉方式,主要是通过戽桶把水从低处戽到高处。后来,人们在挖河道、修水利或捕鱼时也广泛运用,从而也就有了传统而又繁重的戽蟳塘。 我第一次目睹戽蟳塘场景,是小时候与左邻的亮哥及一众小伙伴,每人滚着一个铁环,浩浩荡荡从老街出发,沿着坑洼不平的机耕路,前往翁江看海时看到的。傍晚时分,我们抵达海边,此时已退潮,远远望见一片滩涂上,有两人正拿着水桶在戽水,我们好奇地向路边的老人打听,得知他们正在戽蟳塘。由于急着回家吃晚饭,我们匆匆返回。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我也大致明白了“拿调羹像戽蟳塘”所描绘的场景:拿着调羹在餐桌上“翻江倒海”的折腾,实在令人难以恭维。从此,我便谨遵大人教诲,循规蹈矩地用餐。 真正让我近距离地观赏戽蟳塘的,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因父亲在点头米厂工作,我连续两年暑假都在那里度过。那时,贯穿点头集镇的沙吕线外侧便是大海,码头上停泊着各种各样的渔船。一条长长的海堤从码头延伸至海里,成为我观赏戽蟳塘的绝佳位置。 夕阳西下,退潮后的滩涂上波光粼粼,一群群“讨海人”男女老少,或腰挂着竹篓,或拎着篮子,带上各种工具,在滩涂上抓鱼虾、大脚蟹、挖海蜈蚣、捡海螺以及各种各样的贝类。而有的则推着一个滑板在滩涂上飞快游动,享受着“讨小海”的乐趣。整个场面热闹非凡。 走到堤坝的尽头,我近距离地观看“讨海人”戽蟳塘的壮观景象。两个壮汉穿着裤衩,裸露着上身,光着脚丫,全身黝黑发亮。他们拿着戽桶,在一个大大的蟳塘边对面而立。戽桶是木制的,两边对称着系两条长长的麻绳,一根系在桶口,一根系在桶底,绳子末端绑着一小段木棒当抓手。两人双手握紧木棒抓手,同时躬身前俯扎桶入水,当戽桶灌满水的瞬间,又同时挺身后仰提桶上扬,把戽桶提出水面,顺势将水倒出。随即,又将戽桶扎进水里,灌水、提桶、倒水……如此循环往复。 戽水不仅是一项体力活,更是一门技术活。需要两人配合默契,控制好绳子的力道与方向,及时用力、让力,俯身、后仰、提桶、甩水……每个动作都要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随着池塘里的水位下降,蟳塘里的蟳开始四处爬行,那些鱼、虾也在水中慌乱地游来游去。当蟳塘里的水快见底时,就停止了戽水,人们跳入小腿深的淤泥中捉蟳和那些鱼、虾。 站在海堤上观看这热火朝天的戽蟳塘场面,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听着那哗啦哗啦戽水声,看着那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俯身、起身、倒水,我也身不由己地随着这戽水动作,摇动起来,有时脚也不知不觉地跟着有节奏地踢动起来。此时此刻,我完全陶醉在那欢快的劳动氛围中,沉浸在“讨海人”的丰收喜悦中。 时光荏苒,岁月沧桑。如今,随着围海造地工程的不断推进,滩涂面积日益减少,人工养殖技术的兴起,戽蟳塘的劳作也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然而,那承载着“讨海人”丰收希望的哗啦哗啦的戽水声,犹如一首动听美妙的田园牧歌,时常在我耳边回响;戽蟳塘的场景以及戽水人与远山近水组成的天人合一的田园风光,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成为我记忆深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它如同一部无声的电影,时常在我的脑海“回放”,让人回味无穷。